“有权有钱有什么了不起?有爹生没娘养,畜生——”
光天化日公共场所,石玥不信这几个色厉内荏的纨绔真敢行凶,她从小就被母亲教育遇见欺凌须反抗,遇见不公要斗争,然而她料错了一件事,“没娘养”三个字太狠了,像根烧红的铁钎子,“呲”一声就烫在这位周公子的心口上了。
母亲死亡的阴影重临眼前,皮开肉绽的周晨鸢当即决定也让女孩尝尝同样的痛苦。他一把夺过殷煌仍把玩在手中的打火机,朝满身汽油的石玥抛了过去。
女孩在烈火中的惨嚎声引来了同样前来补课的咸晓光,还有一些路人。如此恶劣的案件不可能被悄无声息地埋葬,然而打从这位周公子投胎起,运气这东西就如母亲的脐血般,与他紧密相连你我不分了。纵火后他们仨仓皇逃窜,殷煌与杜勋武都被目击者或者其它证据指认了出来,唯独他没被任何人看见。
甚至受害者石玥都精神失常了。
案发之后,周家大宅中,时任洸州一把手的周嵩平叫来了杜勋武的父亲杜家睦与殷煌的母亲张娅。
“晨鸢跟我说,17号那天他不在现场。”周嵩平断不可能准许自己的亲儿子被扣上一顶“少年犯”的帽子,远在北京的老爷子也不可能准许。于是他对两个部下说,“那个时候,他正跟他外公通电话呢。”他这会儿只想着,过阵子,就把这个行事越来越疯癫的儿子送到国外去。
“既然打火机是你家殷煌的,你就认了吧……”既然把老爷子抬了出来,杜家睦瞬间就领悟了领导的意思,转头望向张娅,满嘴抹蜜地帮腔道,“有周书记帮你撑腰,你还怕什么?到时候跟检察法院多走动走动,多半也就判缓了。”
帮我撑腰?还判缓?张娅气得花容惨白五体筛糠,这话简直是欺人太甚!因为休学医治皮肤病,她才高一的宝贝儿子已经年满十六周岁,而那个贱女孩面容全毁浑身烧伤,这种情形在法律上便是以特别残忍手段致人重伤,就算能仗着还是未成年人从轻处罚,就算真能“跟检察法院多走动走动”,怎么也得坐上几年牢。
直到被轻描淡写的周嵩平又轻描淡写地撵出周家大宅,杜家睦还喋喋不休地劝着她呢:“你家殷煌要是能替周公子把事儿扛了,周书记还能让你吃亏?以后整个粤东省省行行长的位子都是你的。”
“你说得倒轻巧,你儿子还没满十六呢,你儿子不会坐牢,可我儿子一辈子就毁了!”换作平时,张娅一定会心悦于领导允诺的高位,甭管什么条件都答应。然而此时此地,她只觉得不公平,凭什么三个孩子一起作恶,自己的儿子还不是行凶之人,却要承担最严重的刑事责任?街边恰有一只大腹便便的怀孕母猫,好容易捡到一块肉,正忘我地躲在草丛里朵颐,张娅却走上前,一脚照着母猫的肚皮踹去,将它踹飞老远,待再站起来,明显受伤。可张娅一点不解气,她越想越不平,越想越愤恨,就因为我的级别最低,他们的孩子可以轻拿轻放自罚三杯,而我的孩子却得代人受过,被犯罪污点毁了一生?
“别想了,再想也没用的……”然而杜家睦接下来的话已经与威胁无异了,“胳膊拧不过大腿,你要在这案子上跟周书记叫板那可真就是找死了。”
张娅知道自己孤儿寡母根本没有与虎谋皮的资本,再犟下去,只怕连自己与儿子的小命都难保了。一瞬间,灵光乍来。她想到了学生时代的追求者,如今已是洸州市局局长的付勉,于是主动上门,宽衣解带。她在他的大床上扭得香汗淋漓,哭得梨花带雨,求他替自己想个办法。
不愧是老刑警老江湖,付局长一边办事儿一边就了解了整件案子的全过程,还没完事儿呢,办法就先于他的子子孙孙喷涌而出了。
他说,一起补课也一起被路人目击的不是还有一个男孩儿么?
第163章破晓(二)
1995年的这个夜晚,洸州刮了一年里头最厉害的一场风,一对挺漂亮的中年夫妻偏偏逆风而行,驶在了去往洸州火车站的马路上。他们十六岁的儿子就坐在身后。1995年全国铁路第二次大提速还未发生,这一家人得坐几十个小时的绿皮火车,才能从中国的南大门处抵达首都。所以身为父亲的盛尧特地选择在晚上出发,他想,待后天的太阳升起时,北京就到了。
他的妻子甘雪在副驾驶位,一脸不悦与忧心地说:“白天坐车去火车站多好,一会儿这车怎么办呢?”
盛尧专注开车,笑笑:“明天天亮,冠松就会替我去把车开回来。”
其实甘雪内心深处就不赞同此次北京之行,但身在舞蹈学院的女儿大义凛然,家里老少俩爷们也不泯热血,倒显得她一个人觉悟太低。再找不到阻挠的借口,甘雪只好抱怨:“我看你就是吃饱了撑的,一个芝麻绿豆大的村官儿,一天到晚却操着大领导的心——”
“君子谋道不谋食么,这群黑社会欺人太甚,我不信去北京还没人治得了他们。”轻松说着,盛尧微微侧头问儿子,“再说宁宁也想顺道去看看姐姐吧?”
盛宁还未开口回答父亲,一辆重型集卡便猝不及防地闯红灯而来——他们的小轿车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对方掀翻、碾碎了。
盛宁被巨大的冲击力甩出了车窗,身体撞在一根贴满了“包治梅毒”的电线杆上,接着后脑勺又重重磕向了水泥地。
小轿车在重型集卡面前就像只被人一脚碾烂的易拉罐,底盘朝天,车身撕裂,人体的血肉碎片混合着铁皮、玻璃散落一地。死亡降临得悄无声息,没有一点先兆,盛宁于剧痛中睁了睁眼睛,看见了不远处已经身首异处的父亲,也看见了一只属于女性的雪白纤细的胳膊从车底探出,以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折在那里。
盛宁想去拯救被卡在车底的母亲,却根本动不了,事实上,他自己也死了八九成了,撞碎玻璃飞出的瞬间他头破血流,全身的骨头都发出了断裂的共鸣。
盛宁努力开合嘴唇,颤动睫毛,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呼救的声音,肋骨的断端已刺入肺部,每一下呼吸都带来了撕心裂肺的痛。
他也渐渐看不见任何东西了。黑暗蔓延极快,他只能在穷途末路中泅渡,全身都疼,全身都冷,他甚至看见了已经死去的父母与姐姐在彼岸召唤。
“宁宁,到爸爸妈妈这儿来吧……”哪有父母不心疼孩子,这样独自一人苦苦撑着是遭罪,就此一睡不醒会好受许多。
“爸……妈……姐姐……”他流着泪一一回应他们的呼唤,真的太累了,他就快撑不住了。他就要放弃了。
“盛宁……不准走,不准抛下我一个人……”
忽然间,一声呼唤于耳边响起,紧接着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掌纹深深嵌合,十指牢牢交扣,这样的力度与热度仿佛要挟着休想离我而去,使他勇气充足,希望回归,使他在父母与姐姐的召唤中尤感不舍,再次努力地回了回头。
黑暗中陡现一缕微光,他起初以为是枚检徽,临近了才发现,居然是一个男人含泪的眼睛。
耳边的呼唤声愈加清晰,于是他拼命睁开了眼,与这个男人的目光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