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热气腾腾,而他的后背冷汗如雨,高悬的日头几近刺目,却也回暖了些许他心头彻骨的寒意。
阳光,好远,好亮。
秦屹知仅仅望了一瞬,便收回了目光,转而看向殿外的同僚们。
一众值岗的宫人矗立门外,还有些许引路的宫人聚成一团,而此刻被众星捧月的,便是那高高大大、威武不凡的蔺公公。
御前红人秦屹知出殿,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了过去,就连蔺南星也不例外,他的目光比起旁的不知内情的小宦官来,还要多上几分探询。
秦屹知避开蔺南星的视线,公事公办道:“圣上请蔺公公入内觐见。”
蔺南星点点头,谦让道:“有劳秦公公带路。”
秦屹知道:“圣上让蔺公公独自面圣,请蔺公公自行进入。”他微微躬身,“告辞。”言罢,便绕过蔺南星,拾阶往它处离去。
此地人多口杂,秦屹知的冷淡也合乎常理。
更何况冷淡的态度本身也是一种情报的交流。
蔺南星对秦屹知行了一礼,道:“秦公公慢走。”
他态度难得这般和善,也盖因秦屹知这次确实为他一家担了不小的风险。
秦屹知此刻连同他寒暄几句也不愿意,多半是这人带走蔺韶光、给他和沐九如通风报信的事儿被景裕给察觉到了,因此受到了主子的敲打。
若是秦屹知当真因为景裕发难,而要和他避嫌,秦屹知完全可以等蔺南星落罪以后,再通过别的方法救下蔺韶光。
不论秦屹知是念及他们的同盟之情,还是仅仅不忍蔺韶光再经历牢狱之灾,蔺南星在这件事儿上,都受了秦屹知的恩惠。
人前风头无两的二位中贵遥遥颔首,随后擦肩而过,各自远去,奔赴前路。
蔺南星手持比人还高的假节钺,又拨弄了下腰间的墨敕鱼符,将自己收拾妥帖,抬脚迈过御书房的门槛,独自步入灯火通明、凉风习习的殿内。
远方的景裕端坐在桌案前,身后是高耸入云的书架。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似乎每一次景裕发难于他的时候,都是在这间御书房里。
但景裕比起之前又成长了许多。
少年天子再不是喜形于色的无知稚子,深色华服下的身体显而易见又高壮了一圈,想来站直身子已不比他矮上太多。
高冠上的冕旒则是将少年的龙颜遮得绰绰约约,难辨神色。
御案在台阶之上,让景裕即便坐着都身处高位。
蔺南星抬首望去,大抵能看出景裕的姿态还算放松,目光也柔和且真切,唇瓣轻轻抿着,甚至还略微有些弧度。
若非提前得知景裕要发难于他,端看景裕的态度,蔺南星怕是至今还毫无所觉。
幸好沐九如和蔺韶光已提前去了安全的地方避难,他的战功也早已传遍朝堂,此刻又是光明正大地奉召入宫,景裕哪怕心里再如何恼怒,也不会直接打杀了他。
就算是天子,想要杀死一个人,也得寻到个合适的理由才行。
就好比景裕对付秦世贞那般,扯出正义的大旗,方能行抄家灭门之事。
幸好蔺南星如今已并非一个单纯的奴婢了,内廷的放离文书早在龙城被攻下后就已给他备好,由景裕亲自盖印确认。
而朝廷上的臣子们,也已经默认了他会在回京后离开大内,成为一个战功赫赫的武将。
因此景裕若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能够服众的理由,就不会轻易地收回成命,发落于他。
高大的阉宦稳步走到御案之下,搁置手中的假节钺,跪拜道:“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寂无人声的大殿内,回荡着阉人音色清越、语气铿锵的问候。
景裕垂眸看着他的大伴,眼底之人的身姿依然俊逸,腰背也依然这么宽阔。
他是大虞是最锋锐的矛,也曾是他身前最牢固的盾。
蔺南星依然如故,却也变了。
他趴伏的姿态不再低微,腰杆也不弯曲,整个人好像更加高大了。
景裕自蔺南星入殿后,远远看着他的奴婢从天光走入室内,暴烈的光线被柔和的灯火替代,露出那人熟悉的剑眉星目,还有一身洗不净的杀伐气息,以及龙行虎步、威风凛凛的仪姿……
和多年以前,刚从南夷战场上回来时的蔺南星一模一样。
好像真是个大将军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