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咱们家的家政。”予翀答,露出一丝笑,“如何,你先把咱们这座王府管起来?别再说你当不起,你定能比我做得更好。以后一应银钱出入都由你做主,不管在哪里用了,不必问我。”
这回柳乐并非措手不及了,可她不得不疑心予翀究竟是什么意思,依旧摇头:“殿下太高看我了,我没做过,做不来。”
“谁生来就会?不必顾虑。”予翀仍是笑,“我把家底都交给你了,你还推,可显得不厚道了。这些是王府里的总账,能看见的人不多,王府的收入花销全在上面,你有工夫时可先瞅瞅,若有不明白,或者还想看其它细账,就找这个人——”他随意翻开账本,手指着上面一个印章,“这个胥增百是总账房,账上的事情,你叫他进来问。其余大小事,都找内务总管。”
柳乐见难以推辞,又想起太皇太后的话,便道:“上次太皇太后说要添些人,殿下看……”
“太皇太后说要我听你的。”予翀笑道,“你看要添做什么的人,告诉总管,让他先去挑,挑好了带进来给你看。说是从哪处荐来的,你都不必理会,反正,只有你瞧着好了才留下。”
柳乐想,本来王妃该是个达官显贵家的女儿,嫁过来时就会带不少人,不像她,只有一个巧莺。太皇太后是一番好意,怕她在王府感到势单力薄,可她其实并无心培养自己的“势力”,顶好是先熟悉了府里这些人,只要他们不至于背后骂她,就已经很好了。
于是她说:“眼下这些人,似乎也够了,要不然,以后需要了再说?”
予翀点点头:“都由你。不是要一两日就如何,时日还长着呢,慢慢看吧,现在这些人不合适了也能换。”
他已向外走去,又在门口立住说:“不必顾虑,要做什么,只管大手大脚放开去做。银子如何用全凭你做主,你看看前头,若有要改的尽管改,只是不要太过省俭,若一文不取,一分不花,未免有负皇恩。”他带几分揶揄地笑着。
予翀走后,柳乐望着桌上的册子,到底没忍住,先去把他所说记录封地岁入的那一摞翻开。
翻了一翻,她看明白王爷的封田有五十万倾,近二三年虽不是十分风调雨顺,但也没有大饥大馁,减去三分之一后,每年纳的钱粮约合三百三十余万两。数字之庞大令柳乐一惊——倘若刚才知道是这个数,她恐怕不敢轻易接话。
账册中间夹着不少罗驰给予翀的公函书信,信上的日期都是最近这半年的,从内容的确看出罗驰办事严谨,心系百姓;同时,柳乐也看见了予翀做王爷的一面:他的病刚好不久,就急着把前面耽搁的事情一一落实——都是利于百姓的事。这一来可比他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都管用,柳乐对他一下子改观了许多。
她也读了田亩赋税条例,读了好几遍,心中细细一想,对罗驰钦佩不已。她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的学问实在浅薄得很,若不经好几个月的学习,别说挑毛病了,根本连和罗巡抚对面讨论都谈不上。
柳乐半含惭愧地把面前的书册放入柜中锁好,又打开王府的账目来看。
这本厚厚的账册是予翀封为晋王时开立的,如今记到第五年。这五年的账目按年份分开,又合成一个大簿册;纸张是上好的桑皮纸,装订得整整齐齐。柳乐先翻到本年的,看了几眼。
账目分“进”、“缴”等类,一条一条列得十分工整清晰,涉及的数目最起码也是几百两。每列下面都有胥增百的印章,在所有进项和大宗支出后,另还印着“予翀”二字。柳乐认出这正是上次予翀给她看过的那枚玉章,她不肯要,但予翀还是让人送了来,她那时不知该做什么用,就放进了梳妆匣的小抽屉里。
柳乐从前没见过这种专业的记账,边看边琢磨,不一会儿也就瞧出些名堂。她发现从立账头一年起就有笔三十万的款项,此后每年增加几千的利钱,到今年已变为三十二万——这笔钱一直没挪过窝。
她在家时听母亲说过,无论什么样的人家,都不能入多少、出多少,结余,方为过日子之法,何况谁都可能碰上艰难的时候,还得有一笔银子以备急需,或放在钱庄,或藏在箱底,非实在不得已的时候不能拿出来,有了这笔钱,心里才踏实,晚上睡觉才得安稳。
想来这笔“安心钱”数目多寡依各家情况而不同:无家无口的单身汉,三十两就足够存身一时,恢复元气;小生意人,要有三百两作本钱,方能重整旗鼓;大户人家恐怕得有三千两、三万两;而对王府,就是三十万两。
看到王府也和母亲一样的办法,柳乐笑了,跳过这三十万及其利钱,更加起劲地研究账册。
如予翀所说,王府收入约是封地整体收入的十分之一。按总数三百三十万算,差不多是三十万出头。此外,王爷在京里也有几处小产业,可得收益两三万。
一年三十四、五万的进益,柳乐看来,简直一辈子都不可能花完,可她再向花费的地方瞄去,那才是类目繁多。
王爷的衣冠鞋帽,一年预算是八千两,王妃的衣服首饰脂粉,同样也要八千两,王爷每月“零用”有一千两,王妃亦随此数目。也就是说,予翀和她两人每年要花掉四万,这还不算吃饭呢。
王府厨房每年花费又是一万两,这些包括全部仆从和侍卫的饭食,若每个人都吃得好,柳乐想,倒也罢了。
车马费一年五千两;上用银炭一年要用五千斤,木炭十万斤,合银三千两;各类香料五千两,如此等等总共有几十个名目。
还有一个杂项,大约是些零零碎碎不值得单独列出的,一年也要一千二百两。
各种人情礼同样是大头:王府结交的自然都是皇亲国戚,不比小百姓们互相走往,拎几包点心就够了。平日的宴请、红白喜事的贺礼奠仪算下来有四五千,逢到尊亲长上的大日子——譬如太皇太后的寿诞,仅置办寿礼一项就花去一万五。虽不是年年都过大寿,但还有太后、皇上等人,碰到哪个花费都不会少,一年花不完的也得给下一年备着,这一项每年预算是三万两。
最近一笔较大的开支记下了四千三百两,用来配药。柳乐想:前两年他在病中,太皇太后说,他每日就是靠人参续命,如今不知他是不是还服人参,要不然也是龙肝凤髓做的灵丹妙药,不然怎要这许多银子?幸而他生在天底下最富贵的人家里,若是普通百姓,哪活得下来?
不过他现在似乎健壮得很,怎么看也无需再吃药了。想到这里,柳乐的脸颊烧起来,这可不好意思去问予翀。那么姑且先按大致数计算,她在纸上记下一笔:每年医药需花费一万两。
余者便是仆从、差人的月钱和衣裳了,唯有这项柳乐不嫌多——每个月,王府为上上下下的仆从发放月钱三百余两,外加每人每季四套衣裳,大管事和王爷的侍卫等有职之人薪银则要高出许多,一年下来,总数共四万两。
柳乐边看边叹边记,最后合在一处:粗算下来,若无大事发生,平平常常过一年,整个王府的花销大约需要二十五万两银子。这是平常年间,今年另有两注大支出:一是王府修整,翻建花园花了二十九万,前院房屋修缮和器物换新又是三万;二是成亲,花了六万五千两。这便把前几年结余的、及予翀生病间少花了的钱全用去了。
如今虽还好,绝不至入不敷出,但以后增加了人口,只怕要紧张。
——增加什么人口,是小娃娃,还是王爷立侧妃?柳乐脸一红,“没有的事。”嘴里嘟囔几声,好像只要她不乐意,就不会有小娃娃托生过来。至于他还想祸害谁家的姑娘——她啪地合上账册,往旁边一推——这天下都姓魏,他们家里的事,她管得了么,和她又有什么相干?
可柳乐是个较真的人,事情一旦开了头,总想着做完它。何况她看也看了,心里也盘算了,发现自己还挺爱盘算:先前父亲只管教书,学堂里的收支调度都是母亲操持,她还是个小小丫头、才开蒙的时候,就喜欢站在桌边看母亲拨算盘,耳濡目染地学了算账,懂得些理家的法子,不过等她大了想自己上手试试时,又来了嫂子,当家的事交由嫂子,她做小姑的偶尔出出主意罢了,不好替嫂子做主;再后来去计家,钱财事务都叫董素娥揽着,连出主意都用不着她。如今,总算有机会给她——好比学厨多年,终于轮到自己掌勺了,又是一顿丰盛大宴——怎能怨她手痒痒?
柳乐再次把账册翻开。若依她,这里头一半花费都能砍掉,可她想起已经被予翀取笑小家子气,就不好由着自己的性子省俭,而且予翀的意思恐怕是说:只管把钱积下,会招惹猜忌;二则,书本上讲,要推行变革,不能把既定的东西一概推翻,须得一步一步来。
她想:可以先不考虑如何少花,而是如何花得合理,把不必要的银子省出来,放在必要的地方。
那么,到底有没有不合理,若有,是哪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