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徐鸯多少也猜到了。
如今朝上徐家的“势力”当中,卫崇看似跋扈,其实满脑子浆糊,孟尚倒是比卫崇还看得清楚一些,但他更是个忠心的,唯有韩均,脾气要古怪些。
换言之,大抵也就只有韩均,会察觉到徐鸯对“徐家”的隐隐打压。
临州未归之前,逢珪与聂永所代表的“朱津旧部”,还有包括王琬在内的世家门阀,理所当然更受徐鸯忌惮,所以再怎么,也不可能动摇徐家的根基。徐鸯赏赐徐家不多,确实也变相是为了卫崇好,不至于功高震主,君臣相疑。
但临州一役之后,就不一样了。
郭茂受了这样的赏赐,加上范朗又领了临州牧,二人再怎么不相熟,也会有不少朝臣趋炎附势,长此以往,当然会形成新的“临州派”。
若这些人党同伐异,都还算好了,怕的是他们和世家联合起来……
韩均此举,当然是权衡之下,想借着雍州稳固徐家。稳固“外戚”这一天然的帝党,也就是确保徐鸯的皇权。
同时……他知道皇帝的身份,更是在提醒徐鸯,她更应当是天然信任徐家的。
……毕竟他是不知晓卫崇与她私底下的那些事的。更不知道此番卫崇不愿出征,只是因非常单纯的原因。
“你给了朕一个不错的理由,但不够充分。”徐鸯看着他,道,“雍州一行,有逢珪、有王琬,哪里还需要再劳烦旁人?”
“陛下思量的人选当然妥当,但臣有一言,此二人都是万众瞩目的新贵,雍州何人不晓?若要真借机驱使穆广旧部,行一些计谋,必定要行事隐秘,更要陛下信赖的人,不是吗?”
徐鸯看着他,看了一会,不置可否地抬了抬下巴,方道:“那依你之见,入临州后,谁可用,谁又不可用?”
“只有于灏可用。”韩均道。“……陛下是这么说的?”孟尚问。
“是这么说的。”卫崇道,他似乎根本坐不下来,又从椅子上倏地站起,走了两圈,摸了摸墙上挂着的宝剑,才哼哼唧唧地又接着说道,“我看先前的担心都是多余,陛下明明心里一直记挂着我,一直替我着想。只是陛下考虑的事情多,那朝上又人多眼杂,不方便宣之于口。你看,我私下里一说,陛下这不就应了我了?”
“是吗?”孟尚看着他,试探一般地问道,“我怎么觉得陛下这答话却是显得有些……疏离?”
话音未落,卫崇便遽然转过身来。
孟尚本就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见状,立刻干笑了两声,连道:“——许是在下多心了!必是我多心了!”
“陛下跟谁疏离也不会同我疏离的。”好在卫崇倒也没生气,反而是摆出一副正色,细细地开始掰着手指头算起来,“我们头回重逢时,她就根本不客气地拔了我的剑,命我为她牵马,不就是把我还当她的亲表哥么?之后,逢珪来降,为了安抚我,又是摸我的穗子,又是撑着我落地——你可是没在场,但凡当场见了,也能瞧出来陛下心里头对我亲近着呢,她几乎都要落到我怀里了!”
“也是。”孟尚仿佛弥补一般,立刻便捧场地点了点头,“毕竟我不在场,陛下与将军的情谊,也不是我一个外人光凭只言片语就能猜测的。”
“你也是自小看着阿雀长大的,她若是对我无意,没有记挂着我,以她的性子,当然是会直言的,是也不是?”
“是!”孟尚又连声道,“是是是!陛下素来也是念旧情的性子。”
“正是这个道理!况且也不止是这几回,那回送狗,你也是知道的,哪怕曾经发生过那样的事,陛下待我仍然是面带喜色的,今日我去问,还安慰我。听陛下的言外之意,明日那些封赏,都是些身外之物,凡是我要,都是要多少有多少的!”
闻言,孟尚正要继续捧他,却话头一顿,目光一凝,方才开玩笑一般的神情立刻换了下去。
“……陛下说明日要封赏了?”“也是。不在多,而在精。”逢珪道,“只要那重要的一人把消息送到,估计不出春月,便有人要主动回京‘述职’了。”
这话说的讥诮,更惹得徐鸯一笑。她拍拍逢珪的肩膀,又施施然坐回案前。
“此事交由你去办,朕是放心的。”她说。
但逢珪闻言却没有领命而去。等她抬眼,征询似的望过去,逢珪才又拱手。
“臣此来,还有一事要禀明陛下。”逢珪道。
这回,他的语气细微地变化了,似是带上了些许小心。
“哦?”徐鸯扬眉,“有什么事,你说罢。”
“臣昨夜与孟将军闲谈,得知徐将军的丧礼应当是定在上旬……也就是,约莫四五日后。”
话音刚落,徐鸯便一怔。她乍然听见这话,还以为是说的卫崇这个“徐将军”,心中先是感到莫名,随后才明白过来。
是徐温的丧礼。
徐鸯哑然。
她已经有十年没有见过徐温了,于情,她恨不得这辈子都不再见他。尤其是在这样的时机,难免教人想起令她多少年难以安眠的无数个噩梦,其中除了朱津,当然最多的就是徐温。
这个她曾经最孺慕的、最仇视的父亲,这个她看不透,也不欲再探究的父亲。
如今她也变得成熟练达,徐温一死,她原以为可以当做一了百了,把往事都掩埋在南阳城下的皑皑白雪之中,
而逢珪迎着她的视线,丝毫不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