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期利益是在现存规则下尽可能多吃多占,那就只能靠倾轧身边人获利;
长期利益是打破现存规则、建立一个更公平的规则,这个斗争胜算寥寥、甚至遥不可及的地平线,看得到摸不着。
投入到争取长期利益的斗争,大概率九死一生,甚至最后自己死了、斗争胜利了,殉道了,斗争的结果,不是建立一个更公平的规则,而是屠龙者终成恶龙的恐怖故事。
不确定性太大了,所以,倾扎身边人,是个更加划算的买卖。
朱翊钧有时候也会思考,觉得这比大明再次伟大还要困难。
“臣谨记圣诲。”王崇古认真的品了品这段话,俯领命。
万历十五年八月十六日,大明会典刊印天下,朱翊钧在《天人卷》朱批:朕有三务:一曰食,二曰教,三曰抗暴。饥者得粟,童者就学,冤者鸣鼓——此即天命所赋人权,当载会典。
这是皇帝的朱批,也是他给大明万民画的大饼,更是对万民庄严的承诺,以完成承诺换取万民的拥戴,坐稳皇位。
这个大饼,能不能吃到,朱翊钧也不确定,但他做出了承诺,就会用尽全力去完成。
伴随着大明会典刊印天下,还有一道圣旨。
大明以横切为纲,泰西以纵切为目,因此,泰西在大航海时代拥有低道德优势,而为了在大航海的竞争中获胜,朱翊钧专门下旨,昭告天下,再次重申了,不对人员流动设限。
时有臣工铮谏,流民出海事恐动摇国本,诏曰:昔需苦力则纵之,今见淘金则禁之,岂理耶?人皆安土,非困厄岂蹈海赴难?又曰:泰西眈眈,朕宁纵民拓疆,不使寸土予夷!
大明会典万历本,就是大明再次伟大的总纲常,上下内外官吏都要细心研读,要是犯了路线上的错误,升转困难也还罢了,脑袋是自己的。
大明内署老祖宗冯保曾经说:脑袋就该长在脖子上!
第二天,朱翊钧收到了一本反对《大明会典·天人卷》的奏疏,是来自湖广的一位御史名叫徐成楚,他明确反对普及教育和人口自由流动。
“徐成楚,湖广竹溪县人,万历十年举人,万历十一年会试不中,之后一直住在全楚会馆内,万历十四年中进士,丙戌榜二甲第九,是先生的学生,去年开始在西直门煤市口做监当官,去年考评上上评,授官身,仍任监当官,在都察院观政,是张党眼下炙手可热的人物。”冯保简单介绍了下此人的背景。
“先生的同乡、学生,金榜第九名,愿意做监当官,而且做的很好,但他上奏反对普及教育和人口自由流动。”朱翊钧眉头紧蹙,从过往的表现来看,是个循吏的璞玉,只需要精雕细琢一番,大明说不定又能收获一个能臣干吏。
但在如此重大问题上如此表态,朱翊钧就必须要考虑,此人的表态,到底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张居正的意思了。
有的时候,张居正不太好表达自己的意见,就要让自己的弟子上,这很常见,绕一圈,不至于事情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冯保面色为难的说道:“陛下,徐成楚家贫,无从致书以观,七岁起,就开始肩挑负贩于乡野,趁农耕之闲余,得暇即勤读、勤习,父母变卖祖产供其读书识字,这才有了徐举人,中举之后,父母已不在,他不肯诡寄田亩于自己名下。”
“在全楚会馆三年的束脩都是先生给的,甚至连妻子都是先生托人介绍的。”
“徐御史有点像海总宪,刚正骨鲠,他上奏之前找了元辅,元辅不让他上疏,但他还是交到了通政司。”
这本奏疏到内书房司礼监的时候,徐爵就去了全楚会馆找到了游守礼,询问这人和奏疏的情况。
“和海瑞有点像?是装的还是真清流?”朱翊钧一愣,有点不大相信,大明的运道如此昌盛?!一个海瑞也就罢了,居然还能有一个不成?
冯保将备忘录交给了陛下说道:“海总宪觉得是真清流,海总宪说:成楚劾不避权贵,不徇私情,亦不计个人得失,为人骨鲠,刚易折柔曲则全。”
连海瑞都觉得徐成楚有点过于刚强了,有些事要知道变通,过于刚正很容易折的。
“宣他来见。”朱翊钧看完了备忘录的备注,决定亲自会一会他。
“陛下,徐成楚貌寝,要不别见了,奏疏回复下就行了,他没有朋党,就他一个人写的奏疏,没人应和他。”冯保再次提醒陛下,这个人没有朋党,不是暗通曲款,制造风力舆论,博取名声。
“貌寝?”朱翊钧眉头一挑:“怎么,大伴是怕吓到朕吗?”
貌寝的意思是,看到长相就会寝食难安,形容一个人长得不好看,甚至是丑陋,朱翊钧这好奇心一下子就上来了,他倒是要看看,到底有多丑。
“本来该点前三甲的,但就是因为貌寝,被放到了二甲。”冯保低声说道:“徐成楚有大脖子病,士人都嘲弄他是徐瘿瘤,就是骂他喜欢多管闲事,脖子上挂着个瘤子,四处招摇。”
朱翊钧闻言面色一变,嘴角抽动了下说道:“修德修身,大明读书人都修了什么德行!徐成楚那是生病了,就攻击人家的缺陷,都是什么东西!”
“读书都是读到狗肚子里了吗!”
“宣来,朕要问他奏疏的事儿。”
骂哑巴打瞎子撵瘸子,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还真不是冯保趁机给文官们上眼药水,是确有其事,京中百官有‘行行且止,避徐瘿瘤’的说法,一来取笑徐成楚的缺陷,二来,因为徐成楚过于刚强了,大家都不愿意和他同行。
皇帝这头许诺,大家一起拍马屁,高呼圣明就好了,非要当这个出头鸟,反对普及教育和人员自由流动,这不是找死吗!